当火车穿过隧道,有一种怀念既坚硬又柔软,像一株草的长动,假使我不转身,我也能感觉到身后有一株草在蔓延,向上,向下,向各个可能的去向。
8 s+ h8 a- {3 _- _ 这个时候我不敢转身,因为风一吹,它们就能消失,我一低头,它们就可能会变化成另一个人的记忆,如果我还想靠着它们寻找过去,如果我还想回忆一副渐渐消失的地图,我就得保持自己的静止。5 W3 Q& D1 R, S0 s# M
此刻耳朵会变灵敏,它能听到许多年前的声音,你要安心等待,等待某一辆火车,也许它的身上带着你许多年前的回忆,在许多年之后它带着它重新与你相遇,把你保存不好的东西还给你。. |& s% z( g. r. |. U$ @
这就是记忆给你的礼物。
3 \3 G3 G' r+ {7 n 许多年之后,你可能在等一辆火车,它要载着你去某一个地方,你突然发现去的那个地方变成了暗黄的色彩,像一张发旧的风景照片,这张照片你丢了很久,你甚至怀疑那照片上的人是不是你自己,因为那张脸看上去是那么简洁,也许那是因为你在丢了那张照片的时候同样也弄丢了那种简洁。. u* J" t, g0 q9 H
现在它回来了,以一种轻微疼痛的形式。. T# V1 L v8 D! ?- W0 ^; S$ u
每年有一段日子我会住到乡下的舅舅家,不长不短,是为了陪外婆。外婆是个安静的老人,她有一只猫,白色,眼神迷离,不断掉毛。外婆的话很少,如果说,不是对我,就是对猫。而我也一样,不是对外婆,就是对我自己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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- ]/ m! a5 K$ E% Q 而舅舅舅母总是忙着做素鸡,厨房里弥漫着浓密的蒸汽,姐姐们在浓密的蒸汽里穿梭,把一盆盆煮好的素鸡拿到市场上去卖,我帮不上忙,只能坐在外婆身边,陪她晒太阳,拿个小榔头帮外婆剥一颗颗核桃。一列列火车是打破这种寂静的唯一来客,因为舅舅家的房子背后就是一条铁路。这种契机巨大而深沉,我喜欢注视一个庞然大物的短暂飞翔。每当听到火车即将靠近的声音,我会停下手中的敲打,站起身,努力记住每一列火车的颜色和震动,有时候,你能从这些颜色和震动中熟悉远方的气息,分辨不同的故事。我为自己猜想着那些转瞬即逝的、模糊的、隐晦的脸庞,将他们聚集起来来赶走我的寂寥。我没有发现,原来我是从那时侯起就这样学会了不让自己为寂寞所伤。, o/ z5 o/ x3 J
到底有没有伤痕呢?我不清楚,有些伤口在你看不见的地方发作,你甚至找不到在什么地方去治疗它,但是你痛。
& _& C8 q9 E! ~( Y. l 在那些日子,我总会在半夜醒来,是因为火车,那突如其来而又不可阻止的巨大呼啸,突然将我吵醒。然后在迷迷糊糊之间再度睡去,但是总感觉自己还醒着,即清醒又模糊,既镇静又不安,梦里有火车从这个山头飞到那个山头,从陆地开到海洋,从海洋穿到天空,我在下面剥着核桃,一颗又一颗,小心翼翼,惶恐不安。* E6 }5 a+ V! @# s, o
有一夜被火车声吵醒后,连躺在床上敷衍的心情也没有,只顾着翻来覆去,不小心把外婆吵醒了。她喃喃说了几句便又睡了过去,安静下来后我确定自己还是没有睡意,索性披上衣服走了出去。; F: s; r* Z6 x: I
那是快入秋的天气,外面天气清凉,风吹过来,又薄又痒。
2 Q Y9 R" j P% T# ^ 我随处走着,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。4 B; p# g4 f0 |7 \ W7 ~% H# O
然后我遇见了一个人。
- L$ v3 O9 A6 k* [ 一个影子,坐在河边的石阶上,时不时地向水中扔石子。
- J" Z, W |( Z3 n% h4 M+ ^' W 我踮起脚,探出身子打量着他,没想到他突然转过身来,我大叫了一声,转身想跑。4 f# ~/ X# L* `" N6 S* {) D3 A
嘿,你干什么?. |* u1 X& x2 z- X1 j+ D! G
我停住,回过头。
! E3 H& s& }/ W$ Z 你吓着我了。/ [2 v" y4 i' S7 ?* u1 k% p
到底是你吓我还是我吓你啊?他站起身,向我走近了几步。我好端端地坐在这里,是你不声不响的站在我背后,还好没被你叫的掉进河里去。
5 i1 J$ L/ a- c5 c 可是,哪有三更半夜坐在河边,这,这不是很奇怪吗?. }1 ?4 `& s4 W _0 U- q1 j# i
他笑了笑,那你呢?8 T" d2 k7 O5 ^" K
我?我突然脸红了起来,突然又想,不对啊,我干嘛脸红?又不是我做错了什么。于是便提高声音说:我睡不着觉。
8 [% v+ n& S: ~$ @3 R 是不是因为火车的声音?
: h" G" d! k- j X 我点点头。3 X* E3 Q5 A- K0 }. n# x- D) ]8 b5 Z
你不是这里人?
& E/ c+ _/ s4 Y' y/ s9 u9 R6 K' W 我继续点头。
9 V0 o' j& M4 _& h 想不想看流星雨?$ F, f- J) K) C+ N. ]& W) z
我再点点头。
) o' J( a5 D4 B% x; s$ I 等我点了头后我突然像意识到了什么,赶忙摇头,流星?不行,不行。一个劲摇头。
- ~. { c, d* k9 K/ V 500年才一次,很难得,你不想看吗?
2 V# h" ^% S6 U: ?4 g8 o5 l 我犹豫了,想想自己是越发没有睡意。4 t+ N+ w. b8 B
如果今天不看,可是要再等上500年,我可不拦你了。他说完扭过了头。
: \7 `" ^# X5 Q, ]8 C2 B8 w 哎……我想说什么,但不知要怎么说,于是便沉默下来。他背对着我,又开始认真地丢石子,一颗,两颗,三颗。- v- u! N# w* b/ d- ^. K4 l. A* f' a
我还是决定走开。; y& X( C. Y. e' D; s- S) F
石子掉进池塘的声音离我越来越远,逐渐的我听不见任何夜晚的声音,突然一辆火车又划破了寂静,巨大的声响驱赶掉了我所有梦游般的表情。我爬上舅舅家的露天平台,坐在花架旁,就这么坐着。从这里我可以看见远处有一条光带绵延而去,还有那个池塘,一个影子在那里重复着一伸一屈的动作。: O- w( h2 X* Y4 H$ E
我的眼睛由于静止的时间过长开始酸涩,我试着一张一盍来缓解这种酸涩,眨眼之间的缝隙开始越来越小,在我完全闭上眼睛的那一刻,似乎像是看到了一丝光线擦天而过。) m9 k9 }$ {! a( p- K( X) l
也许那就是一场流星雨的开始,恍惚间似乎听见自己在告诉自己。但我太累了,睁不开眼睛。我从来没有像现在一样有那么强烈的想睁开眼的愿望,可我的眼皮也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沉过。
4 _# M# \" b9 M7 `8 y4 J 我闭上了眼睛。 ; m/ ~- G6 W& c5 k+ ^/ q
后来我不再那么频繁地凝视火车,我的生命里有了太多的火车,它们在我的脑海里任意的开来开去,我不喜欢没有节制的东西,我不能任由它们撒野。我需要一副清洁的想象,我放下核桃,低头想。3 S7 O7 B! k* A8 }: `# J2 \: B
猫去哪里了?外婆问。6 f- ~: W2 Y. O4 B! q( l* T
猫?我站起身往四周张望,没有猫的迹象。我学着猫叫在院子里走来走去,屏住呼吸试图听到它轻微的回应,仍没有任何迹象。
7 g1 I: ~2 i+ f1 i# { 我出去找找。我对外婆说。她没听清,我提高声音后再说了一遍,便走了出去。) q3 E5 ]9 Q7 F; m+ x
像那天一样,随便地走着,仍旧不知道要干什么。8 u S" r& [7 ?- D% m+ L' {
然后像那天一样,我又遇到了他。
# t7 Y2 e Z4 T, A7 e% { 然后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像那天一样,又开始脸红。我侧过脸去,一个劲地告诉自己,我没做错什么啊,别脸红,别脸红。
/ e9 O1 D& I U. u 嗨,他叫住了我,有些奇怪的看着我,你在找东西?
3 P, v6 N/ c& N' N! F Z7 U0 Q) [ 是的,我外婆的猫跑丢了。% B4 _& r8 g+ _2 n* l7 D0 R; u& u
他们一般都喜欢跑去铁路边去,你可以去那里去找找。要不要我陪你去?
% ]* B' g5 F: T( G( Y0 A t 啊!不用了,我又开始拼命摇头,不要,不要!
E* H7 `+ ~, Z9 D& H 好象我会吃了你似的,我想带你去是因为那里比较危险,而且你也许会迷路的。他表情严肃,然后又突然扑哧笑了出来。
! s* \2 x8 C( H) D$ u1 S0 y 我也笑了起来,没有原由的。
7 e* a2 f F5 G1 ^" v2 P. H 于是我们一起朝着铁路前进,断断续续的说着话。走了一会儿突然他停了下来,僵住了笑容。
, I8 C' l3 u8 A+ B: s: _, o 我望着他。6 w" s/ m. H& Z8 j
他说,我们绕个道走吧。
" @. D: i. c9 N 出了什么事?我向前走了几步,他突然拦住我说别去看,我说看什么你别拦我。推开他以后,我禁不住又失声叫了一声,捂住了眼睛。
+ h* j3 `& y* C* N n) a 叫你别看的。他在一旁说。) {( N5 V- l) p) M: h; i- t5 }: e
我看到了猫的尸体。- R- X- N* O' C- k! a
外婆的猫。
) C0 G) G. g6 O" |4 n, }& C& w( ` 血肉横飞。* ?/ G% R6 w$ D" b9 R5 w6 A
腐烂的气息,破碎的肢体,我不想回忆,我闭上眼睛。- {8 Z, A/ @1 v0 I1 p& O
可那种腐烂的味道就是挥之不去,即使这么多年过去以后。它成了时间的一部分,成了无数种腐烂形式的一部分。他们和青草的甜香混在一起,和凉风微薄的气味混在一起,和火车疾驰的刹那混在一起,和我的青春岁月混在一起。
5 ~/ c' g1 t3 r3 j 也许那是我第一次面对毫无保留的死亡,如此逼仄坦呈。
8 j* f0 _. k& p( K 那是我见过最不完整的躯体,像某种后来的生活,支离破碎。
' j) t. Z$ z) A. U% e+ y/ C 我闭着眼睛,不想看见,但还是看见。) {5 v6 S" k1 `, c% {: N
他伸过手来拉我,说:我们走。9 l; ^" E6 O: w+ H. E$ p1 @) m: R$ \- q
我不知道后来是怎样开始移动脚步,我带着一种死亡气味的记忆离开铁路,虽然那是一种微不足道的死亡。6 _4 u' B' O5 C
但那种死亡记忆犹新。
6 ]& B$ p0 x- F, T7 } 小小的,支离破碎的。
6 E2 `" m6 V3 r% X/ }. s( R; W8 q" f; J 我默默不语的跟在他的背后走着,他试图说些轻松的话题打破沉闷,他说你不应该对脏的画面念念不忘,你应该记住那些怦然心动的东西。 i; q! U; F) ^" z0 |" H1 S2 l9 p
什么是怦然心动的东西?我问,心不在焉。3 f8 A! u4 L2 s/ ^1 ?6 {: E
这有很多。他说,我带你去那个隧道,你就会知道了。
; q/ h+ _+ [5 f! [9 Q5 ] 我不知道,那种叫怦然心动的东西会藏在一个隧道里。: n9 k* J& j1 ^4 m+ B! ]3 d6 e
我们走着,其实我对那个黑色大洞怀有期望,我想每个孩子都有如此探究的好奇心。一个遥远但又不遥远,可怕而又不可怕的地方。& _* d; u; A- d8 S5 C
我想知道隧道里的世界,孩子就是孩子。. T/ @% V0 c- z1 n7 Z: d B
世界的一个侧面就能打动我们。% i1 x0 Y! `) D3 M" s- S4 ?% @
现在我们向着一个秘密进发,缓慢的,沉默的,还有被刻意藏住的欣喜。
- H8 f, f4 z, O( c; _* B: O 突然之间觉得这样的旅程值得纪念,虽然这也许算不上是一趟旅程,我们很快到达了隧道口。# C$ L: c" C, R) e
他说你敢进去吗?我说有什么不敢的,你敢我也敢。5 R% k; B- r$ d7 x+ I, E
那看你追不追的上我。他说完就开始跑。声音在隧道里空洞地回荡着,我听到了他无数的声音,那些声音在说,追上我,追上我。6 \. a! _5 J" V" r$ z; ^
我突然害怕起来,在这黑暗的通道里,我看不清出口,他丢下我不管,我其实没有那么坚强,我觉得自己突然有一种要哭出来的冲动,但我把这句话含在嘴里就是说不出口,我只听见那句话在我的心里不停乱窜,别丢下我,别丢下我。
2 g5 e9 M- K# @3 V* F 我感觉寒冷。& h; Q% Q& I3 m, A; ^ p
我拼命跑起来,去找那个晃晃荡荡的影子。
! C" y) v: R/ L4 a3 t' w3 t) L, B 突然远处传来火车的声音,火车要来了。! N3 j! M0 j5 y$ ?5 W, ]! C3 T
火车要来了。我对自己说,我不知道怎么办。
. s" Z9 ^! ~0 v: I+ v/ b 火车要来了。" F3 w7 o2 e! d$ r( j& q( {
然后火车真的来了,巨大的风浪迎面而来,我闭上眼睛,眼泪就顺势流了下来,大风把我的皮肤滑出一道冰凉的痕路。我以为我要死了,像那只猫一样。不小心被火车带走,但显然它太着急,于是死了,我想我也快被火车带走了。我死死地闭着眼睛,一动不动,突然之间我感觉自己有一种被抽离的感觉,我觉得很温暖,很奇异,我回过头,看见他正紧紧地抱着我。' l5 |0 ~0 ~$ S5 ?2 ~
他说,不要乱动,危险。1 h, ^; V6 `( Z
我一动不动,我被包围在他的怀里。
\. j" L D% ~+ s5 [3 ]+ A+ b5 i 我看着近在咫尺的火车从我们身边擦身而过,风吹乱了我的头发,也许也吹乱了他的头发。我又闭上了眼睛,因为风大的我根本睁不开眼睛。# X$ b1 ?+ \. a! W" r4 j6 q3 b& Q& @5 t
虽然此刻我很想看到他的表情,但我睁不开眼,我不知道为什么每次想睁开眼的时候偏偏不让我看见。于是我埋下头,那是他的手腕,有青草的甜香,有凉风的气味,有火车的呼啸。8 p' r a# Q6 N! X
那是一段既漫长又短暂的时间,漫长的我忘不了,短暂的我想再看一遍。
# B. r* \( a' B! Y: Q* I7 _! m# v. H 青草,凉风,火车,隧道。4 ` ^* I+ X5 h9 z8 P
然后一切恢复平静,火车顺利穿过隧道,我们没有死。5 {2 s8 G: h8 Z6 C, v3 c t' K
我们当然不会死,小傻瓜。他说。
/ [$ c2 N: w/ ^& p8 F 然后我们回家,一切像没发生过,那死去的猫,那天翻地覆的火车过山洞,那一个突如其来的拥抱。3 b8 ~" ]9 N3 ~: A
一切就像没发生过。
) j5 O, o$ ]6 t" s6 s( z 后来我回到城市,逐渐忘掉厨房里素鸡的气味,忘掉火车隆隆开动的声音,忘掉外婆叨念死去猫的话语,我又恢复了安稳的睡眠,没有人打搅,没有人为我制造故事。我习惯起来后马上喝一杯冰冻牛奶,喂好鸟,回忆一下昨夜梦的内容,可我的梦好象再也没有深刻的情节。
- N6 l0 E* F/ ~$ n 再也没有。
" K" w) A; d3 V 只是每次当火车穿过隧道的时候,我都要站起身走到窗边去看那一片无尽的黑暗,看我对面的黑暗里是不是也有一个男孩和女孩,他们紧紧相拥?我和他们在千分之一的刹那相遇。朋友总会问我在找什么。- Z2 y9 m3 L9 t
我想说,我在怀念一个拥抱。/ k, @+ G& X3 c) H# H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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