预约失恋

maomao

钟是在某个春天的黄昏看到燕子的。当时，钟正在教学楼前和一群男孩就昨晚的足球赛
神侃。当他偶然间抬起头来，看见远处走过来的燕子时，有一刻的愣怔。没有人注意到钟此
# R% ^0 V5 `* g$ G! n2 Q  ~刻的神色，只有燕子，在经过这群人身边的时候，仿佛是不经意地朝钟看了一眼，唇边带着
2 Z  x( ?: h+ h) }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。
那个晚上钟失眠了。钟为这种失眠感到很羞愧，觉得自己像个情窦初开的少年。而事实
上他已经大四，还有两个月他就要毕业，永远地离开这个城市，回千里之外的老家工作。一
切都已经安排好了，现在的他只是在等待毕业而已。他从来没有想过，到了这样一个时候，
他竟然还会为一个只见过一次的女孩失眠。其实连那个女孩长得什么样子他都想不清楚了，
所清楚的只是那双眼睛。那是一双清澈的，如小鹿般的眼睛——虽然钟从来没有看见过哪怕
一只小鹿。
/ k8 f9 V4 B- [第二天过了中午钟才醒过来，他在床上看着天花板出了一会神，才懒懒地起了床。这段
* ^* Z  W1 g. E时间，正是四年中最轻松也最迷茫的日子。没有了考试的拖累，不必早起，没有作业，但也
意味着一种结束。四年的同学朋友都将各奔东西，所有的人便都忙着抓紧最后的时间做各种
, \5 v* v8 D$ B3 w各样的聚会。钟也常被人拖去参加各种活动，但他从不主动参加。不知为什么，他觉得自己
始终是游离在这些迷茫的边缘，却不能深入。像一张在镜框里微微泛了黄的相片，虽然泛了
! K) e4 C7 ?# o3 c  h1 o黄，却还是笑着。
. e9 Y: ~+ E% d寝室里的人显然都出去了，钟在某个角落翻到了一包方便面，便就着昨天的凉水干吃
0 a0 `( E. ^; ?2 W7 w5 c/ Y了，一边想着今天去哪里。吃完了，他决定去图书馆看书。
在图书馆坐下来，翻开书之前，他没来由地又想起了那双眼睛，那双清澈的如小鹿般的
眼睛。
/ q/ u+ \0 d: f. G钟微微地有些吃惊，没有想到一夜之后他还会想起这双眼睛。你这是怎么了！他在心中
很严厉地责问自己：别忘了，你在这个城市里，只剩下两个月的时间了。两个月……他翻开
了书。
“对不起。”忽然有声音在旁边说。钟抬起头，看见了那双眼睛。
* Q# z+ f5 M! @( B“我去借这本书，管理员说在你这儿。能不能让我先看一下？我想查点资料。”那双眼
睛笑着，让钟不知所措起来。
“我就在你旁边看好了。”眼睛的主人说着话，就拉开了钟旁边的椅子坐了下来。
8 F# A1 o# \' l7 P走出图书馆时，钟已经知道了这个女孩的名字：燕子。知道了燕子是一年级的新生，知
2 C$ g  P& y4 k道了很多关于燕子的事。但燕子却一直没有问钟的名字。当他想介绍自己的时候，燕子却
说：不用说了，我全知道。
钟扬了扬眉毛。当然，这也不是没有可能。他一向是学校里的风云人物，直到大四下半
% x. ^# ]- i( A- ]: p# R) m年，他才安静了下来。
“我看过你写的很多文章，也参加过你主持的晚会。”燕子说，“你知道吗，我们班好
多女孩很崇拜你呢。”她忽然笑了一下，站住了说：“当然，也包括我。”
说这话的时候，他们正走在图书馆前的路上。校园里到处都种了蔷薇，她就站在一丛盛
* w9 O  e/ M( e4 r7 T开的蔷薇花下，傍晚的斜阳落在她的脸上，让钟觉得很晃眼，只看见她的小虎牙顽皮地冲他
闪了一下。
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，那个挥斥方遒意气风发的少年不见了，只剩下一个傻了眼的傻小
: ~8 H+ B' l0 \4 M- E6 h子。
3 T- z; L. |. `* t+ D& e燕子又笑起来，却不说什么了，只是垂下头安静地看着自己的鞋尖，半晌，才抬起头来
4 H6 J- \6 T8 s0 V; X问钟：“今天晚上，我们系里有个舞会，你来不来？”
- ?% x2 j+ R1 m+ a; A, u; B钟不免又小小的吃了一惊。事后他回想起来，那时的模样一定是傻极了，因为燕子笑得
不可抑制，然后她就跑开了，一边跑，一边回过头对傻站在那里的他喊：“别忘了，晚上八
点，我在那儿等你！”
! h# S$ `- K9 K( Q& E& T; h0 d* ~! Y到了晚上七点半的时候，钟仍然坐在寝室里。他打不定主意要不要去赴那个约会。他觉
5 ^% Q* B3 N' G. I' K' D& ]得整件事情都非同寻常，很可能，他会爱上那双小鹿一样的眼睛。现在他就觉得那双眼睛可
爱了，但是，一切都是不可能的。他对自己说，还有两个月他就要去千里之外。而这个叫燕
子的有一双美丽眼睛的女孩，将留在这里。当一切都还没有开始的时候，他就已经知道那个
( y/ c6 v9 Q# G) o# Z必然要来临的分离了，那么，又何必开始呢？
钟就在桌边坐着。寝室里不知怎么又没有人，只有一只小闹钟在滴滴答答地走。他看着
那钟一分钟一分钟地走过去，心底是越来越深的绝望，和没来由的、从心底深处一层层涌上
* e# s. s6 @4 E! V% `来的悲伤。
1 K; a) E5 ]+ I9 J) J0 g- i准八点的时候，闹钟忽然响了。钟直跳起来。是谁把闹钟定在八点的？他瞪着闹钟，简
5 d3 E+ @2 B- b& f1 H; P直有点愤怒。然后，当他终于安静下来，便换了衣服，想出门走走。已经过了时间了，钟疲
* t- ^! Q% m" d% T; P; x$ p" `" ?惫地想，还会有什么开始，也还会有什么结束了。
钟走到了宿舍楼的大门口，一眼就看见了燕子。
燕子安静地站在台阶上，灯光直照着她，以致于她像是一尊雕像，浮在四周的黑暗里。
他们隔着那扇门相望着。门是开着的，只有风在他们之间穿梭。钟觉得自己的肌肤准确
地感受到了那种只有春天的晚上才会有的同：纯净而柔软。
$ S" Q) e* B4 j* L. g那个晚上他们没有去参加舞会，而是走进了校园里一片被学生们称为“情人林”的小树
林里。钟不记得那个晚上是否有月光了，只记得那片树林里无处不在的耳语声，仿佛是风吹
/ V3 H  C3 L7 h' W: e; y过整片林子时发出的声音。整个晚上他们都没有说话。无处不在的甜蜜笼罩了他们，使他们
2 L* m- F) b# t" O4 }* G6 Y以为他们与春天已经合二为一。
直到钟送燕子回去时，钟才对燕子说：“燕子，你知道，两个月后我就要回去了。这是
& F6 K! P$ \) T无法改变的……”
“我知道。”燕子说，“我知道两个月后，我们就都会失恋。”她抬头看他，梦一般地
笑，“可是没关系。有一首歌，叫‘预约失恋’，那就让我们来预约失恋吧。只要这两个
$ l. q4 ?. L# s% [& T6 M月，我们好好地过，好吗？”
钟有一刻的不能思想。他觉得自己老了。预约失恋？他从未听过这首歌，也从不知道失
, a4 @- @9 ]+ |8 v# g恋也可预约。但是，燕子正看着他，他便被蛊惑了，点了点头。
- x# a& H6 z9 w4 A5 K6 N5 R燕子低低叹了一声，朝他伸出小手指：“我们来拉钩。”
* Y0 Y+ I. W6 r( V1 M拉钩？他又迷惑起来，听凭燕子将他的手拉起来，将两个人的小手指钩在一起。
“说好了啊，两个月里，我们好好恋爱，两个月，两个月后，我们就失恋。”燕子看着
1 p( S: [7 ?" N他，清清楚楚地说。
接下来的两个月可能是钟一生中最甜蜜的时光了。他和燕子恋爱着，连一点小小的分歧
/ k" {) Z, @- s, A都没有。一旦有一点不愉快的事，他们当中的某一个就会想起那个预约而不再计较——仿佛
# K, W  Q; v2 p" ?是一种在结局前退让的姿态。
那个关于失恋的预约在他们整个恋爱过程中无处不在。因为明了结局，他们抓紧一切时
$ v6 j5 D2 H( Y9 b: ~- _' z* I  F7 N3 n间守在一起，而越是如此，必然要来的结局就显得更加让人恐慌。他们体验不可避免的悲伤
和一种绝望的快乐。那段时间整个校园都弥漫着一种别离的气息，又有着就要结束前纵情狂
- W( l" K* D( o欢的味道。每天晚上都有人喝醉，每天早上，都有人在校门口抱头痛哭。钟和燕子穿行在校
园里，觉得这一切都像那个预约一样，在提醒他们。但他们从不提及这个话题。他们只是恋
爱着，无比认真的恋爱着，孤注一掷地化学自己的情感，也透支着以后岁月中可能会有的所
有与爱情有关的快乐。
7 J2 t1 l1 H& L钟知道，燕子和他一样，一天天地在算着分别的日子。可是每天临分手时，他们还是热
切地讨论着：明天去哪里？怎么玩？这让钟想起《红楼梦》中不知何处的一句话：“倒像有
% B# ?* {2 R* x3 t几百年的熬煎”。想到这句话时，钟心里便是一阵难受，脸就阴下来，却不能说，燕子看到
了，也并不问，只是将话扯开去。这让他觉得，燕子就是他二十几年里最美丽的梦——也只
是梦，因为梦终究是要醒的。
  Z" N* V* n6 L$ C3 f钟的同学渐渐地都走得差不多了。到了最后，只剩下了钟一个。而钟也终于买好了火车
票。走的前一天，燕子帮他来收拾行李。
钟抽起了烟。看着凌乱的房间和在这凌乱中忙碌的燕子，忽然有一阵尖锐的痛楚击中了
他，他冲过去握住燕子的肩，狂乱地问：“为什么，为什么？”
燕子抬起头，看着他。
她的安静让他崩溃了，他冲出去，冲进空无一人的水房里，大哭了一场。
等钟回到寝室里的时候，他的行李已经打好，燕子也已经走了。门上有一张纸，只写了
: F* s4 a2 K1 m% {' x, |8 Z一句话：明天，让我们一起失恋。纸是被图钉扎在门上的，像只惨白的蝴蝶，无力地挣扎
& S- k0 y, N( g. \' t- k8 y着，想跟着走廊里很大的穿堂风飘走。钟静静地看了它一会，就伸出手拔掉了图钉，立刻，
那张纸就打着转飞了，头也不回地。
第二天，钟一直在月台上等到最后一分钟，也没有看见燕子。他上了车，无助地坐下
8 e% Q$ M4 f2 N4 V+ ^& S: ~6 a来，像个刚刚丢了最心爱的玩具的孩子。
- G4 A5 y, C* E- @车子渐渐开动起来，越来越远地离开了这个城市，离开了那场被预约了失恋的恋爱。
5 `, h" Y5 q' y' S" r在以后的岁月中，遵守着约定，他们再也没有过任何形式上的来往。所有的消息都隐隐
约约。其中有一个消息，辗转传到钟这里，说是燕子毕业不久就嫁到很远的地方去了，据说
2 k0 b$ G% c" N; G3 `" M燕子曾在出嫁之前，和几个朋友喝醉了，说了很多醉话，说她已经有过最完美的一次恋爱，
因为预约了失恋因而完美的恋爱。
4 |2 M9 ]2 {* g) {, r+ ]. q预约失恋？说这个消息给钟听的朋友一脸迷惑地问，失恋也可以预约吗？
钟在风里笑了一笑。当然是可以的。他说，如果有时候我们不得不失恋的话。
那是关于燕子的最后一个消息。
  k- [4 H' [! t再后来，钟也有了自己的家，和城市里大多数人一样，每天穿行于高楼于高楼之间。
# K0 D; c8 t% {3 q7 V8 e$ O* N' x许多有关爱情的故事，都被岁月渐渐淡忘了。只有那个约定，深深刻在钟的心底，当春
# s1 Z$ Q1 ~6 @2 S- U夜的风吹过，就安静地想起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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